缙云丨敖斯汀：姜还是老的辣（小小说）

姜还是老的辣（小小说）

文/敖斯汀

老姜成为网红的消息，比他当年娶寡妇的事儿还传得快。这事儿，还是昨天乐队张老板打电话来告诉他的，这让老姜更得意了。

事情得从去年十月说起。在鬼城的葬礼乐队中，老姜所在的“流浪者乐队”业务最好。但是老姜却和老板犯起了龃龉，听说有人投诉他的表演嬉皮笑脸，对死者不尊重。其实老姜的台风一直比较港台范儿，一旦忘乎所以，不能及时地呼应真假哭声也就成了常事。

和乐队最后一次演出，老姜还记得很清楚。接到张老板通知时，他正提着两条鲫鱼往家走。他路过一个理发店，从遥远的镜子里瞥见自己头发花白。他在理发店涂上厚厚的发膏后，披上塑料纸往家走。那冰冷的发膏贴在头皮上，冻得他脊椎骨也凉透了。

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已经七十岁。两条鲫鱼在他手提袋里带着血蹦跶。给小孙孙炖完鱼汤，他才开始洗头。镜中，一张方正的国字脸、浓眉大眼，他最得意的是棱角分明的嘴型。发色俨然如墨。他笑了一下，瞬间感觉回到了五十岁的样子。他打了一个喷嚏。那晚，他在灵堂唱歌时鼻音很重，终于符合了死者家属的期望。

那天后，“流浪者乐队”却不带他玩儿了。和他关系好的唢呐匠说，怕是嫌你老了？他摸摸黑发，决定去问张老板。那家伙支支吾吾地说：“人家嫌你不够悲伤。”

老姜把桌子一拍，还着了相了。他扯起化妆包就走，回家躺半天胸口还在痛。

乐队不要自己的真正理由，老姜心里也有个影影儿。老姜年轻的时候到县里去卖草帽，和李篾匠一起。两人手牵手过跳蹬河，走到河中间，一股暴雨后的洪水下来，把李篾匠冲走了。还是小姜的老姜死死抱住石墩子呼救，箍得手臂发青。他回来报信后，篾匠的老婆没说话。

一个月后，他正在凉席上午睡，篾匠老婆领着篾匠的妈、篾匠的女儿走到他家来。女人扑通一声跪在他床边，说篾匠投梦了，要她嫁给他，不然的话……

“篾匠在梦里说，不然就说你把他推下河的。”她说。

老姜从凉席上跳了起来。

后来，老姜到处说，他其实不想结婚，他中意的是城里杂货铺家的女儿。但是谁让他家那么穷呢？寡妇家有田有牛，屋后有一眼泉水井。他说起这一切的时候痛心疾首。结婚的时候，寡妇给他买了一台“梅花牌”录音机，可以收音放磁带。老姜的嗓子就那样练出来了，他唱歌的时候，几个山谷都回荡着余音，小鸟知趣地躲避到一边去，吃草的牛则停下了咀嚼，抬头茫然地望着远方。

篾匠的女儿长大后，嫁了一个开运输公司的。有段时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，女婿背地里说，是老姜给死人唱歌，带了晦气。有次，女婿进门就问，屋里哪来的鞭炮味。还有次，确实是老姜疏忽了，孝子帕子忘了烧掉，带回了家。这要是被女婿知道，可是天大的不吉利。他赶紧销毁了帕子，甚至也开始疑心起来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爱好，让这个家庭的财运走向了衰落。

老姜决定给张老板一点颜色看看。他的新盘算是：杀入网络视频领域，成为草根音乐网红。他第一次看视频里有人唱歌，大失所望：“还有这么容易的事？这些人对对口型就可以唱歌？”这对他这样的实力型选手来说，完全是一种侮辱。

乐队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任何联系了，这三个月像三年那么长，甚至更长。下午时分，他躺在沙发上，已经成为植物人的珍姐则坐在轮椅里昏昏沉沉——他婚后管寡妇叫珍姐，珍姐的脑神经早在几年前就坏死了。

老姜站起来，把围裙扔在沙发上。

他喊她，“珍姐！珍姐！我这辈子对不起自己，如果我和你一起等死，更对不起各人（方言，即自己）了！”他说着，竟然老泪纵横。

他看了看手机钱包，里头还有好几千块钱。

“当时就敲定了我的方向：草根音乐大爷。”后来，有人问他怎么快速涨粉丝的，老姜总是笑眯眯地作答。他买了汉服、海盗帽子、斗篷等。收到货后，他发现拍出来的视频图像过暗，声音太小，他又入手了自拍架、补光灯，拍了几十条以后，他已经成了一个设备控。什么新器材他都买来试试，反正有七天无理由退货。

和所有的新人一样，最初的视频点击量也低得可怜。多是邻居、亲戚，以及女婿为了鼓励他，帮他转发获得的点赞。但是老姜没有气馁。他觉得，像他这样热爱音乐的老人，最重要的是参与。出名与否在其次，重要的是活出人生的好状态。

当他不再关注点击率后，点击量和粉丝却突然多了起来。昨天张老板就在电话里说，“姜叔，我到县里去开会，旅游局的人提到你了，说要好好表扬你。我们是贫困县，希望你更红一些，代言农产品。”

老姜心里想，还有人看得起我！既然这样，没多话，服从县里的安排。

但他也是有矜持的。因此，嘴上憋出来的话，还有点儿别扭劲。他说：“你不是嫌弃我这个那个吗？你就回答我一句，我的歌到底唱得好不好？”

张老板说，“好得很噻。”

“那你为啥？”

“那个事吧，是你女婿……哎，我这嘴巴真讨嫌。”张老板开始摇长安车的玻璃，他要赶紧走了，言多必失，言多必失呀。

老姜也不使气了。他兀自笑起来，“嗨，告诉你，我现在有2万多粉丝，作品800多条。姜还是老的辣，你懂不懂？！”

说完，老姜挺胸收腹，迈着显得很年轻的步子走了。

（作者简介：敖斯汀，中国作协会员）

图片来源：视觉中国

编辑：朱阳夏责编：李奇,陈泰湧 审核：阮鹏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