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顶尖人才培育最怕标准答案 | 香港浸会大学校长专访

发布时间:2025-03-28 09:22:06

 

文|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 冯丽妃

白色的高领休闲打底衫,微微卷起的衣领上挂着一根简单的深色软链,链子上挂着一把黑色的钥匙——

卫炳江 冯丽妃/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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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种穿衣风格让参会时的卫炳江看起来多了几分松弛感。
今年是卫炳江担任 香港浸会大学校长(以下简称浸大)第5年。如果在百度搜索栏输入“卫炳江”这个名字,检索出的内容有他对光纤和光芯片研究的讲座,有他担任浸大校长以来与内地高校的合作交流,也有他关于大湾区发展如何做好人文融合的观点建议。

鲜为人知的是,卫炳江本人的成长经历充满了励志色彩。他儿时家境贫寒,出生时父母带着他甚至露宿香港街头。尽管如此,他的父母却并未限制他追求理想的自由,助力他成长为一名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和一位令人敬重的大学校长。

卫炳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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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日,卫炳江接受《中国科学报》专访,谈及他对科教人才培养的看法和浸大正在开展的教育创新。


1 一场本科“无专业”的教改创新

卫炳江在浸大推出了一场教改试验——“无专业”本科课程,学生不用选专业,而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和未来目标,自主选择学习内容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什么是“无专业”课程? 卫炳江: 现在,学生进入大学通常都要选择专业,我们推行“没有专业的专业”,希望让学生来定自己的专业。 学生可以把想要解决的全球性重大问题告诉我们。我们会像培养研究生一样,从这个问题出发,跟他的教授一起决定他学习什么,引导他们解决这个问题。比如,有学生希望解决全球水资源问题,我们会为他设计相关的跨学科课程,涵盖环境科学、工程、政策等多个领域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“无专业”是否等同于跨学科教育? 卫炳江: 有关联,但又有所不同。近年来,教育领域倡导跨学科的概念,跨学科不仅仅涉及不同学科“横向”融合,也包括面向未来的“纵向”跨越。世间万物并非一成不变,学科也在衍化。比如,20世纪80年代之前,人们不知道生物学和计算机学之间会交叉,但如今计算生物学已经成为一门新的学科。 我们强调本科生跨学科,就是希望培养出能够引领未来、应对挑战的创新人才。就像美国前总统林肯所说,预测未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创造未来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这样的教育模式创新会在多大范围内铺开? 卫炳江: 目前这仍只是一个试验,不可能向所有学生推行。浸大每年会招收1100多名本科新生,当前只能选拔15人参与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这是拔尖教育吗?会怎样选“尖”? 卫炳江: 不是拔尖。学生要有想法,但不一定“尖”。当然,我希望他“尖”(笑)。重点是,学生个体存在诸多差异,我们期望为他们提供不同的选择机会。 选拔过程会借助人工智能,如今很多学生都已经接受过人工智能训练。我们会将科学、艺术等各个领域的知识融合起来进行考核,选拔出“最厉害”的,用广东话来说就是“犀利”的学生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那么,15‰的选拔,对新生来说机会平等吗? 卫炳江: 这肯定了。你不平等,必然会遭骂(笑)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推动这样的教育创新,有哪些因素? 卫炳江: 前段时间,教育部副部长吴岩来香港访问时指出,我们国家整体教育水平颇高,但顶尖人才数量较少。这恰恰是当前我国教育和人才培育领域令人忧虑之处。 我相信,教育过程中,大部分学生有着自己的需求。而要培育出顶尖人才,一定要为一些群体提供不同类型的教育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更多学生是否有望获得这种教育机会? 卫炳江: 我们一直宣扬因材施教,推行多样化的教育。有了人工智能,相信未来几年,学习方法会发生巨大变革。我们现行的学习方式源自工业革命时期。比如在香港,大学一个学期为13周到14周,其余时间用于做作业和考试。如果学生很聪明,13周的课程10周就能学会,就可以备考拿高分;如果学习能力弱,要20周学会,考试就会不合格。这是“工厂化”的教育概念。

为何会如此?因为老师的薪酬成本高昂。实际上,近代之前,大学教育是有钱人的专属,中国古代的书院也只有家境殷实者才能就读,一位老师仅教几名学生。如今的大学亦是如此,一位老师难以满足100名学生的个性化需求。但人工智能的出现将改变这一局面。人工智能如同一位无所不知的老师,学生能够依据自身兴趣向AI学习

卫炳江


2 求学动力重在兴趣


卫炳江自嘲是“老人家”,笑言与新生代之间存在“代沟”。他察觉到,与自己年轻时相比,当下香港学生进入大学的机会显著增加,竞争压力有所减轻,然而学生求学的动力却大不如前。他强调,念大学、获取文凭的关键在于追随自身兴趣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可否谈谈当代香港学生的思想和追求? 卫炳江: 首先我是老人家,代沟的问题肯定存在。整体来讲,香港是一个高度成熟的社会,教育水平普遍较高。香港没有一孩的政策,但很多家庭就一个孩子,不少中产对孩子的期望相当高。但在我年轻时,香港整体较穷,大家都在奋力争取上大学的机会,若不争取就会错失。我是1978年进入大学的,当时香港100个同龄年轻人中,仅有两人能上大学,比例极低,竞争很激烈。 现在,每年有将近四成的高中生能够进入四年制大学,如果把两年、三年制专科、副学士或高级文凭一并计算,录取比例会更高,学生不用太拼就能获得入学机会。但整体来看,学生对为什么念大学不是很清楚。他们有压力,因为父母期望他们拥有大学文凭。但拿文凭干什么?他们感到茫然,念书的动力、兴趣没有从前的学生那么大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可以分享一下你个人考大学的经历吗? 卫炳江: 考大学时,我在医学和物理之间选择了后者,这一决定让我的中学老师、校长和我父亲都很不高兴。当年我家很穷,父母和老师都希望我选择医科,因为当医生收入高,在当时普遍被认为是最有前途的职业。他们觉得,学习物理毕业后成为中学老师尚可,但远不及当医生有威望。实际上,我当时就有到国外读物理博士、从事研究的想法,但那时缺乏相应的氛围,这样做的人并不多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你小时候的家境是什么样的? 卫炳江: 我家里有两个姐妹,小的时候家里很穷,我出生时,父母带着我甚至露宿街头,这不是玩笑话。尽管如此,他们给了我很大的空间,让我走自己的路。我很感谢我的父母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你父母的教育方式对你教育子女也有影响吗? 卫炳江: 影响很大。我用父亲对待我的方式对待我的孩子,我认为只要他喜欢就好,这很重要。 回到刚才的问题,我也是中产,生活不成问题,但我的孩子以及很多香港孩子,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念大学、拿文凭,缺乏学习动力,仅仅是因为父母、老师的要求,或者看到同学这样做。实际上,拿文凭的重点在于所学内容,要根据自己的兴趣来选择。以我走过的路为例,我深信应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。 很多人做事是因为工资,这样或许能够把事情做好,拿到A;但很难做到顶尖,获得A 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作为校长,你同时还在做研究吗? 卫炳江:

会用空余的时间做研究。我原本觉得理论物理颇具难度,后来发现管理工作更为复杂。我太太曾问我:“你又不需要发文章,为什么还要做实验工作呢?”我回答说,我不需要发文章,但学生需要。更重要的是,如果不做研究,我会觉得失去自我,我需要通过科研找回我自己(的价值)。

卫炳江

3 以开放心态办学


从培养人才、引进人才,到留住人才,再到拥抱新技术,卫炳江都始终强调“开放”的理念。他认为,科研没有固定的标准答案,需要自主探索;优秀人才会选择适宜的发展环境,学校应为人才营造良好氛围;人才流动属于正常现象,流动才能保持活力;要积极拥抱技术,勇于抢占先机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请谈谈过去五年香港科教人才队伍的发展。 卫炳江: 现在于香港而言,人才引进已经不是问题。在香港工作的教授平均薪资水平较高,而且香港拥有多所优质大学。当前的竞争其实来自内地学校(笑)。例如最近在计算机顶尖人才的竞争上,南科大、深圳大学都是我们的强劲竞争对手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你认为香港和内地对人才的吸引力有何差异? 卫炳江: 现在,国家为吸引人才提供了极具吸引力的条件,尤其是对于有创业意愿的人才。特别是武汉、深圳等地在这方面表现突出。香港在科研论文发表方面具有一定优势,但在成果转化方面相较于深圳稍显逊色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对于培养顶尖人才,你还有其他建议吗? 卫炳江: 整体来讲,美国人口仅为我国的1/4,而其培养出来的顶尖人才数量却远超我国,这跟中华文化和我们的教育制度不无关系。 考试制度是中国人发明的,小中大各类考试都要打分。学生怎么去拿高分?要跟标准的答案一样!标准答案是谁定的?是权威!你得出权威给出的答案就可以了。这对于培养创意思维不友好。比如一个问题可能有三四种解法,但根据标准答案,你不一定会去想新的方法解决问题。 以前,我的博士生来自各个国家,其中不乏国内一流大学的学生,但不是每个学生都能掌握科研方法。一些学生过于看重研究成果和答案,遇到不懂的就找我问答案。我告诉他们我也没有现成的答案,科研需要一起探索,我最多只能分享自己对问题的看法。然而,很多学生对此并不适应。他们觉得:“你是教授,怎么可能没有答案呢?没有答案还怎么做研究?” 国外的科研方法与国内有所不同,我并非认为国内的方法完全错误,但我在研究生院的同学思考问题的方式确实存在差异,他们不一定追求标准的答案,而是会自己去找答案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对于高校吸引人才、留住人才,请谈谈你的观点和做法。 卫炳江: 首先,良禽择木而栖。对浸大而言,资金并非首要难题。吸引人才,不光是看高薪与学校声誉,学校文化、发展空间以及管理层理念与人才的契合度至关重要。一个富有创新思维的人才,必然不会青睐管理层因循守旧的学校。故而,学校管理模式与理念的先进性在吸引人才中扮演着关键角色。 最近,我们成功吸引2020年诺贝尔奖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迈克尔·霍顿(Michael Houghton)和浸大合作,做中医药研究。他对这一领域展现出浓厚兴趣。为开展相关研究,我们专门开设了“前沿转化医学研究院”,霍顿教授成为创院核心成员之一。所以,吸引人才,好的想法不可或缺。如果只追潮流、盲目跟风,很难打动真正的人才。 其次,人才流动是自然规律,“水向低处流,人往高处走”。如果浸大有教授前往更好的平台发展,有什么问题呢?这恰恰证明我们培养的教师好。关键在于,他们离开后,我们有能力引入更为优秀的人才。反之,若教授流向发展相对滞后的地方,那便需要引起高度重视,这可能反映出学校在某些方面存在不足。 一般而言,大型教育科研机构每年有少量人员流动,如3%~5%,是正常的。适度的人员流动能够为机构注入新思想、新活力。设想你的班底在同一地方干了10年甚至20年,又哪儿来新的思想呢?所以,缺乏人才流动反而是不正常的信号,意味着处于水的最低点,人家没有地方去了,只能勉强留下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你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对教育的冲击呢? 卫炳江: 从前,新技术往往更多地影响工程、物理、化学等理工科领域,而对文科的冲击相对较小。但人工智能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,它对文科的冲击尤为显著。现在,无论是创新构思、文章撰写、平面设计,还是电影制作,人工智能皆能涉足。以传媒行业为例,其从业模式已被彻底颠覆,如今网络上关于股票、球赛等标准化输赢结果的报道,超过半数由计算机生成。 从教育培养目标来看,无论是本科生、研究生还是博士生,我们期望培育的人才,能以改变未来为目标,不是跟着人家跑,而要比别人跑得快。所以,我鼓励学生拥抱技术,因为他们毕业以后,全世界都在广泛使用这个工具。 我自己也在用AI。从前我每天都用Google,现在每天用DeepSeek。比如,香港的中文表达方式和内地不同,以前我用中文书写的研究经费申请书,内地博士生看不懂,要帮我重写。现在,我用英文写申请书再让DeepSeek替我翻译就很简单。 《中国科学报》:你一直强调“开放”的理念,你怎么看待这两个字的重要性? 卫炳江: 你看过电影《星球大战》(Star War)吗?我是20世纪70年代长大的,1977年这部电影问世,故事老套得不得了。无非是农场小伙子成长、反抗残暴统治并英雄救美的情节,但它借用当时最新的科幻思维和电影科技,将太空飞船、星际战争等场景精彩呈现。其实,太空打仗是什么样子?有谁看过?从物理上讲,这样的战争应该没有爆炸、没有火花、没有声音,但电影塑造的效果却让众多中国影迷为之痴迷,心甘情愿购票观看,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被其文化所影响。 所以,我们怎么用新的方法讲好中国的文化?这也要改变思维。比如传统故事中,哪吒闯祸打死龙王的孩子,龙王去兴师问罪,他老爸跟哪吒无法沟通,老妈在父权影响下选择妥协,最后哪吒剔骨还父、削肉还母,传递出不听话的孩子没有好下场的寓意。而现在的新版电影,一句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深受新一代喜爱。这说明,我们能够通过创新思维,反过来用我们的传统文化影响世界。

人物小传

卫炳江,光纤通信专家,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、美国光学学会会士、国际电气与电子工程师学会会士、亚太人工智能学会会士。1981年本科毕业于香港大学,1988年获得马里兰大学博士学位。曾任香港理工大学副校长(科研发展)、常务及学务副校长,现任香港浸会大学校长。2021年出任浸大校长以来,卫炳江大力促进艺术科技的发展,确立了“人文及文化”为浸大的重点研究领域之一,致力推动香港成为中外文化艺术交流中心。同时,极力推动中医药科技化和数码化,促进中医药标准化和全球化,将香港的中医药服务及科研带到国际舞台。他还在2022年初香港遭受第五波疫情重创之际,带领浸大中医师团队和社会工作专家,支援收容轻症长者的启德暂托中心近1200张病床,缓解了香港公共医疗系统的压力。

*文中图片除注明外,均为受访者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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